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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大人，您不考虑再续弦吗？”

问出这话的时候，他的父亲以诧异的眼神看向他，并没有说话。接着他嚅嗫道：“我、我知道这不该是我考虑的事情，但您、但您就这么孤独下去……”他鼓起勇气继续说：“我、我知道您不是以仪宾身份丧妻的！您——”

“不要再说下去了！义！”他的父亲打断了他，“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

他的父亲许炎，是翩翩君子，是当世大儒，是玉座的股肱之臣，更是汉阳有名的美男子，从他记事起家里就有络绎不绝的媒婆上门说媒的黄金鳏夫，此刻却一点都不温柔、反而严肃地看着他。

“我……”他一下子组织不出语言。他这样优秀的父亲，过着犹如僧侣一般的生活，他曾以为是因为他母亲高贵的身份而令这个曾是仪宾的男人成为鳏夫都不得自由，——直至今日。

作为世子伴读的他常常出入宫廷，要常常给他的外祖母——这个国家身份最尊崇的女性请安，以慰这个有着丧女之痛的老妇人。他记得小时候贵为大妃的外祖母每次见他都会抱着他哭泣，一边流泪一边难过地喃喃她可怜的旼花，时常让他觉得外祖母对他的爱甚至超过他身为储君的表弟。

多有意思，他的父亲和他的舅舅居然是互为内兄与妹夫的关系。

而大妃的宠爱过甚，他自然也会被明里暗里的风言风语缠绕，终于到今天他听到了关于母亲的传闻。

他的母亲，在生下他就撒手人寰的母亲，素昧平生、迷雾重重、活在他人口中的母亲，是这个国家主宰者的胞妹的母亲，是父亲画中高贵美丽的女性的母亲，居然是与父亲合离之后生下他的！

这让人情何以堪！

而在父子俩人相对静默许久后，年长的一方先开了口：“义啊，不要想你母亲的不好，她爱你胜于一切。而我，”他的眼神飘向母亲的旧居方向，“‘之死矢靡它’，我希望你能够理解。”

为什么呢？一个曾令满腹才华的你不能受到朝廷重用、不能纳妾续弦的女子，为什么让你不再是仪宾之后仍旧不能忘情呢？

他想起少时坐在父亲怀中开蒙，讲到孟子时父亲对他说：“义啊，你的名字的‘义’字就是‘舍生而取义者也’的‘义’字，希望你能够理解，不要辜负为父对你的期许。”这样的父亲，为什么会对那样的母亲不能忘怀呢？

为什么我没有母亲?小小的他曾经问过祖母这样的问题，温婉可亲的贵妇人却只以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义啊，你的母亲很好，贤良孝顺，朴实真诚。她爱你的，她爱你，所以你这样像你的父亲。”

她在下人口中不像一般的公主一样沉迷奢华，甚至就住在他们许家这对于王族来说并不算宽大的院落，那院落的门上还有着古旧的钉痕，而那小小的寝室里只留有一两套娇小的华丽的唐衣来显示这曾经的主人所拥有的身份。

究竟他的母亲是怎样的女性呢？她似乎和他生命中亲近的女性都不一样，祖母、外祖母、姑姑，后两者甚至大多时候他只能以臣子的方式对待。

而他高洁的父亲，不屑名利，不恋钱财，与母亲从一开始就不是多好的姻缘，他那史书中被称作明君的外祖父为什么会这样安排呢？

“为什么呢？父亲。您爱母亲吗？纵使她犯下大错?！”

父亲沉静的脸上唯有目光波动。

“我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声音，你的母亲有错，我没有原谅她。”他的脸上浮现出怅然的神色，“但是我爱她，而且，她也没有给我留出时间原谅她或淡忘她。她是一个任性的公主啊，就算是生下你，也仍旧永远没有长大。”

父亲的神情让他想到他第一次给他讲《毛诗》时，他提出的问题：父亲，我也会碰到那个君子好逑的淑女吗？

他的父亲没有回答，只缓缓望向庭院深处一颗灼目的枫树。那是若干年后他在父亲的手迹中看到题有那日落款，可能是自己没有注意的时候写下的词句：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